波西米亚的春天

2013-6-8 9:2:58

image 

   从布达佩斯到布拉格(Prague/Praha),搭乘夜车,欧铁的包厢都是单侧床,虽小但隐私性极好,梳洗台在室内,列车员会来叫早并送上热咖啡。
  睡在上铺,火车铁轨声的均匀的节奏,象首催眠曲。布拉格的发音读起来就和blue一样叫人喜欢,舌头一卷顺滑地吐出两个音节。东欧是个神秘的地方,高一点和冷战与政见有关,雅一点和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有关,远一点还是离不开那个哈布斯堡王朝。
  穿过斯洛伐克,在德国境内的德雷斯顿(Dresden)转车,前后14个小时终于抵达布拉格,早上6点,地铁已经运营但是尚无人售票,这些日子走过的国家基本都不是欧元区,面对自动售票机只能视而不见。6站路若不想逃票就只有走过去,狠了下心,装得若无其事,提心吊胆到站下车,终于可以呼吸得心安理得。早上7点,布拉格的街头,惊艳是我唯一的情绪。
  佛洛伦萨大街,时间还早,路人寥寥,犹太风格的岗石建筑浓郁的入侵视觉。惊鸿一瞥。
  叩响门铃,华裔女子出现在门后,牵着她的小女儿,内院很大,足够搭建一个泳池,5层的建筑,旋转的楼梯,每个平层都有4间卧室,三楼是供出租的。
  才将行李安放好,洗了脸,她6岁的小女儿来敲门,让我去吃早餐。清粥,四五样小食,也有抹着厚厚一层花生酱和巧克力酱的面包。兑了钱,向她借了地图,临出门,房东女子迅速给我做了个三明治便当让我带着当午餐,家庭旅馆的小细节有时候就成就了一种温暖,一个人在路上,任何一些点滴的暖意就可以扩散成汪洋。

  登上13座城门中的仅存的火药塔的顶层,晨光如纱蒙上林林总总的屋顶,穹顶、尖顶、圆顶各有不同,层次丰满,凌乱之中的美,大俗即大雅,比如红瓦绿墙。轻是相对于重而来的结果,自由或者责任,终归是要有一种选择,而这选择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
  漫步在布拉格的老城区。穿街走巷,石板路有时空交错的恍惚隔世。建筑并不高得逼仄,色彩也并不黯淡,却有种看不见的存在,是压抑,一种骨子里深深锁住欲望的压抑。布拉格之春,并不是盎然的春,是重压专横白色恐怖下的红色蔷薇,1968年春天留下的气息,在2011年的春天依然嗅得到丝微。
  不经心的走走逛逛,房东认为20分钟的路程,我在用了几近3个小时才走到布拉格旧城区广场。坐在扬·胡斯(Jan Hus)的雕像的圆墙下吃着我的三明治,正面一排房子以红橙白黄绿蓝的墙立面相间相隔,拱和卷、塔柱和与窗棂、错落的屋顶和六角圣星,每一幢都有奇特美丽的名字和独特的装饰,铺开古典主义与巴洛克的混血之融。多余的面包掰碎洒向地面,立即就有鸽群来衔食,人声已经鼎沸,一楼的咖啡馆时不时的飘过香气,一切看上去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但这里是布拉格广场,诸事就显得暧昧不清起来。
  我的远行,究竟是逃避还是争取?对于选择后的结果,每个人有无法逃避的责任,或许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所以每个人的自由就可能影响他人的自由。
  我的肆意,决定我所需要承受的代价。因为荒诞与偶然,在疼痛中让自己体会到失望和伤害是什么,也因为忧虑和恐惧使人通向存在,变得真实。

  整点,天文钟响起来,所有的人头停下脚步聚集在旧议会厅的南墙下,十二使徒依次现身,一声鸡鸣后归位。钟面极其复杂,我完全看不明白,黄道带、行星天象仪、日升月汐……虽然我的户外手表上同样有这些参数,但是面对这台1410年设计制造几经修复并以原面貌重新呈现的古老的依然走时准确的钟来说,是失语的。
  巷子迷宫般纵横,迷失但又总能周转回到原地并重新出发,买了那台天文钟的复制品,吃了一个犹太卷饼,在一家波罗的海的琥珀饰品店磨叽了很久,它后来填在我的锁骨凹陷处,波兰绿。
  因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布拉格挥霍,黄昏时分终于才走到伏尔塔瓦河边(Vltava),查理大桥16座桥墩上都有圣者雕像,波希米亚砂岩混合鸡蛋建成的这座大桥,有着时间的颜色,斑驳古朴深沉,暮色夕阳,河面是金色的闪辉,自由的艺人在这里登场,有花腔女高音也有牵线木偶拉着小提琴,就连跪地的乞者都如此敬业。两边都有桥头堡,难以取舍便都爬了一遍,石梯狭陡,梯道上有窄小的窗,梯形屋顶,回字形的塔顶走廊,每个整点后有号手向着远方吹号。往下看,桥上人头攒动,有密集症的窒息感。远处,布拉格城堡和圣维他教堂(St.Vita)因为日落斜阳的光影变得神圣。
  右岸清寂许多,几家餐厅的露天席座上都空无一人,选了我喜欢的一家,理由无关食物无关情调,是因为这家的露天座上妥帖的提供毛毯,五月的夜里,撤去阳光后,冷,是潮湿的。女人的感动往往只是因为某一处的细节,我从不例外。波西米亚的织物,鲜艳、粗犷并厚重,要了三明治和大杯啤酒,裹着毯子等待夜色初上。
  侍者送来马灯,点上蜡烛,查理大桥上高耸的雕像都变成剪影,左岸的民族剧院金色的方顶在一众屋顶中别具一格。月朗星疏,上弦月,弯得如婴儿的笑脸。在梦幻的射灯光中,无数个各式各型的屋顶演奏着一幕童话剧。我一个人对河举杯。
  重新走回到布拉格广场,柔白的灯光下,魔鬼教堂(泰恩教堂Tyn)一扫白天阴森的外观,哥德式双塔4个小尖顶的灯是闪烁的,象星星么?那么伸手可触的星。橘黄,牙白,幽蓝是此刻旧城广场的色彩,小巷煤油灯昏黄的路灯,拉长的身影,隐秘中晦涩的力量。
  路上,遇到意大利籍的男子,伴着走了长路,与浪漫毫无关系,那天的话题不是电影不是文学竟然是“Communist”,现在想想也并不奇怪,因为我从瓷都来,因为布拉格广场上碾过苏军的坦克,因为米兰昆德拉和卡夫卡这些强大的名字留下的印记,等等等等。《布拉格之恋》在说出“I'm thinking about how happy I am.”后嘎然而止,彻悟然后死亡的戏剧化。隐忍在生活蹉跎中的绵延,爱情最终成为一种承载灵与肉并且探索自身意义的载体,在任何欲望之下,负起诚恳执着的义务。
  房东在我按下门铃后,从窗口掷钥匙给我,开门的时候,他在路边挥挥手,隐退在黑暗中。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已经与我们无关。
  我在黑暗的客厅中,写邮件,微弱的屏幕荧光让脸色苍白。
  注重生命的当下感。必须。 

  又一天,清晨醒来,在小女孩奔跑的笑声中。
  洗澡,湿着即将及腰的头发。房东十分好心给我找来吹风机。
  餐桌上,知道了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小女孩叫Kelaha,是个好听的捷克名字。
  搭地铁过河去城堡山,感觉上好像依然还在布达佩斯周而复始的日子,徜徉的感知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匈牙利是深沉的大气,那么布拉格是轻盈的诱惑,暧昧中间夹杂深痛和克制。
  圣维他大教堂,恢宏华丽,历代王室和圣约翰安葬在这里,彩色玻璃的教堂窗讲述罪与救赎的故事。背后的圣乔治教堂旁曾经有捷克第一座女修道院。每个整点,旧皇宫会有鼓乐队表演,城市各个角落的尖顶之上都会此起彼伏响起呼应的号声,浪漫穿越在乐声中。塔楼的哨兵穿着中世纪的盔甲,白天亦或夜晚,我每天都去攀一遍,城市的高处,天空里远近交迭哥特式、巴洛克式、罗马式或文艺复兴式的各种尖塔,红色屋顶姜黄色的墙淡绿色的钟楼蓝色的天。塔楼的楼梯都窄而陡峭,每个旋转都凿出一个小窗,石质的窗台厚积历史的尘埃,我蜷缩在其中一个,卷曲的肢体在这狭小空间里面相互拥抱很有安全感,需要彼此充裕的时间和信任。拾级而来的哨兵,微微惊讶了一下并不阻拦,这是我喜欢西人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
  洛瑞塔教堂(Loreta)门口有穿着婚纱礼服的恋人在拍照,这是间看上去明快欢愉的天主教堂,白墙黄镶边的巴洛克的精致,钟楼上大大小小几十只抑扬顿挫的钟琴,数百颗钻石拼出了布拉格的太阳。另一侧修道院的墙是鹅黄色的明媚,这里是安静的,路人稀少,阳光和煦,石板路上酥软的温度直抵心尖柔软。有女子在这里素净的阅读。
  这一天是有奇遇的。在这里。
  修道院的门,被打开了,年迈的修士见到靠着门发呆的我。他絮絮说了很多话,我听不懂捷克语他也不会讲英语,但还是明白了他的邀请。在他领着我穿过幽静的喷泉和花园,在不对外开放空无一人的小礼拜堂祈祷,在修士沉思的殿堂里见到那副著名的画,带我去看了圣婴的木偶展厅,送我许多这间教堂和修道院的资料,许多画片上面有他。终于知道这家修道院原来叫Monastery of Church of the Virgin Mary,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回来后几经辗转通过米国的朋友联系上这家修道院,寄出那天摄的照片,还有我。
  走在修道院中时,有修士过来友好的问候,静默比对着查理大桥上的喧嚣。归属感是会停留的,尽管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追索一条可以皈依的道路。
  信仰和宿命。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意味放弃另一种给予的意志。
  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沿着河走,一座座可以步行通过的大桥,回到旧城区。乘电梯到旧议会厅的顶层,俯视整个布拉格广场,圣尼古拉斯教堂(St.Nicholas)的钟声响起来,紧接着号手们也跟着嘹亮起来,在城市不同的角落,最近的就在身边。
  深夜,我又独自坐在客厅的电脑前。收到导师的信:
  “用了点时间再次把你的邮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怀疑这是出自一个女性还是男性之手?因为感觉到一种力量,我慢慢体味这种力量,是纠结的挣扎还是顽强的支持,或是天然的倔强……等等吧,不管怎样,这种理性的思考和对生活的态度我还是很认可的,唯一让我有些吃惊的是,每当你的任何分析都如此的中立。所以你到底是中立还是淡漠,我就疑惑了?
  如果中立的看,我觉得你还是认识很到位,我定性你现在的行为心理是逃避。
  如果淡漠的看,我觉得你是在刻意回避,我定性为抵触。
  它们的区别在于你是出拳还是防守,或者通俗的说,是伤害还是自伤。当然,这样的词用起来有种不可承受之重。
  最后,希望你沐浴在波西米亚的春风中。释放。”
  黑暗中良久。

  新城区。瓦兹拉夫广场(Wenceslas Square),国家博物馆。早就丧失了对各种画展、音乐会之类的消遣,劳顿和生活,现实和期望之间,物质和精神之间,我最终偏向实际的有形的层面。买了一杯咖啡,星巴克。美式快餐咖啡,在欧洲这样一个布尔乔亚的国度里面,是清冷的庸常,不用去附庸,不用去讲究手磨豆子,只图性价比。
  新城广场。教堂和绿地。温和,闲然。光穿越过树叶和屋顶落下妖娆的痕,碎裂的完整。
  昨天错过了黄金巷(Zlata Ulicka),于是黄昏前,我又跑回到了城堡山,小屋林立,却在整修,只见到初倪。门牌22号,现在是家小书店。
  有方向却不定目标,我是个喜欢生活在异国他乡的人,只有在颠沛漂泊的放逐中才会不捆绑于负荷寻常的安稳。没有期待、无需付出的平静,是一种更加巨大消耗的恐惧。穿过圣三一的门,拂过查理四世大帝修筑的饥饿墙(The Hunger Wall),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来到这个城市的制高点。登上电视塔,整个布拉格的两岸都在眼前,满城的红瓦绿顶错落,伏尔塔瓦河蜿蜒流过,整点的号声象幻觉隐约浮现。因为高,得以览全,也是因为高,所以遥远。绕过去,看一眼跳舞的房子(Fred and Ginger),打破常规的大师建筑。兜兜转转的循环,寻找和等待戈多的幻灭感。
  伊夫·博纳富瓦在《真正的名字》诗中说:I shall name the lightning which bore you, nothingness.
  疏离和荒谬,最终只能用虚无来对抗。
  请,及时行乐。

  告别房东,启程。
  在百威啤酒原产地的CB小镇(Ceske Budejovice)转车去CK小镇(Cesky Krumlov),伏尔塔瓦河在这里扭成Ω的数道弯,介绍上说它波西米亚地区最美丽的地方。
  波西米亚的克鲁姆洛夫,我期待这里能找到属于吉普赛灵魂的桀骜不驯。
  自我放逐。重新回归。
  生活中大多数的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重或者轻。不可承受,但都必须承受,而且已经承受,在不知不觉中。
  旧约上早有结论:太阳底下没有新的事。
  住在悬崖的城堡中,坡顶房东领着我往一层一层的往下走,在我担心是否会住在地下室的犹豫中,已经看到依旧可以看到屋外的蓝天,并可以掬一捧河水。这已是空心的山丘,我从山顶的门进来,在山脚下小住。留了带壁炉的大房间给我,隔壁的2个房间已经有了住客,门牌上竟然以炼金、魔法等命名,推开一扇扇的门,明的暗的,果真有了中世纪的神秘色彩,当连续几晚回来时,不是门上多了一张纸条就是房内通往盥洗室的门离奇的被反锁,诡异但让人兴奋。
  古堡塔、皇宫、河流、立体迷宫版的皇家花园……白天是公主,夜晚是女巫。
  波西米亚的玻璃和水晶制品,镂空的蛋壳艺术,层层叠叠,拼接、镂空、迷综错乱。
  我在河边,吃冰激凌,花生、蓝莓、巧克力。
  方文山在布拉格广场的歌词结尾,写“安静小巷一家咖啡馆 我在结帐你在煮浓汤 这是故事最后的答案”。这是故事最后的答案。
  平静是花,不安是草。这样的夜里已寻不见她。 


  2013.2.14


  ================
  2011年的4月和5月,我晃荡在波西米亚、意大利、瑞士、奥地利、匈牙利,在每一处停留或长或短。
  照片是几乎没时延的整理了,游记一直拖欠着。自2001年南都约稿的西藏开始,十二年以来从没有拖那么久的时间,时隔两年。
  幸亏路上零星记着笔记。原来自己的记忆已经不够清晰的去记得每一程。
  2013年的春节之前,我预备把这两年的行走都补全了。是的,留一份完整的记录,无论是给自己还是给旁人。
  完整和done。